世间众人,都在为钱奔波。为了孩子的学费,为了家里的开销,这位母亲踏入了陌生的家政行业。一年到头,她都在雇主家忙碌,唯有过年时才能回到属于自己的小家里。
凌晨五点,我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,简单洗漱过后,便裹上羽绒服一头扎进了黑暗。今天我要送母亲去北京西站。
冬天的北京,天亮得很晚,路灯的光透过清冷的雾,营造出一种朦胧的氛围感,树上装饰着五色的小彩灯和大红的灯笼,又使空气中增添了几分节日的喜气。已是腊月二十八,路上几乎没人,餐饮店大多关门,偶尔有一两辆车经过,也不会鸣笛。与昔日熙熙攘攘的景象不同,疫情放开后的第一个新年,北京又成了一座空城。
母亲早已在公交站等我了,甚至出门前还顺手带走了雇主家里的一大袋垃圾。她的脚边放着一个行李箱,行李箱上躺着一个黑色背包,包里塞得满满当当,里面的东西几乎要被吐出来,书包带和拉链处用粗线密密麻麻地重新缝过。这是弟弟淘汰下来的书包,被母亲捡来接着用了。
“你过年回家吗?”母亲先开口问道,顺手将头发向后拢,扎眼的白色一下子跃了出来。
“我不打算回,好不容易休息几天,我想……”我含糊不清地回答。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回去。
父亲嗜酒成性,没有正经工作,在与他的婚姻里,母亲几乎练就了一身忍耐的本领,这也与她的保姆职业所需要的“忍”不谋而合。在我看来,一个家庭里,当男人不负责任时,女人就被迫承担起家庭的重任来。
村子里没多少女人外出打工,大多在家里种地和照顾孩子。而我的母亲,从我高二起便外出打工了。在外卖还未流行的年代,她就蹬着三轮车沿着二环送餐,后来去北海公园里的庆丰包子铺包包子,再后来从事家政行业,照顾小孩或者伺候老人,算起来已经有七八年的时间了。
在包子铺时,虽说每月休息四天,工资可以按时发放,但四千块的工资总是紧紧巴巴的。如果赶上冬季,公园里游客完美电竞少,来吃饭的就更少了,工资便会缩水。那时候,眼看我就要读大学,用钱的地方将会更多,母亲开始留意换其他的工作。偶然一次机会,她听到店里王会计说,自己家的阿姨(即保姆)每月都有六千块的工资,便动了去做保姆的心思。
保姆其实是个统称,根据不同家庭的需要,保姆也有分工:有专职月嫂,只照顾月子里的妈妈和新生儿,要求的技能较高,工资也高;有照顾小婴儿的,一般是从几个月开始带,帮新手妈妈分担;有带大婴儿的,这时候保姆不光负责饮食,还有陪玩、启蒙的需要;有负责做饭的,有打扫卫生的,也有护工,照顾那些有自理能力或者不能自理的老人。
在北京做保姆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,很多家庭在招聘时都看重“证”。而这些证书,是需要在家政公司报名学习,通过培训、考核才能获得的。
大一结束,我来北京投奔母亲,在包子铺打暑假工。暑假工是按天计工资,所以我几乎没有休息,而母亲则开始为保姆工作付诸行动。她利用休息日,往返通州的一家家政公司学习。
母亲身上不仅有农村女人的吃苦耐劳,还聪明好学。我看过母亲的笔记本,每一篇都有密密麻麻的字迹,大多记录着月子餐的营养搭配,小儿推拿、洗澡的手法和步骤,宝宝辅食的做法之类的。
她拿出了上学时的努力和认真,顺利通过了家政公司的考试,并获得了公司颁发的“初级家政师证”。在后来的职业生涯中,母亲又陆续考了四五个“证” , 被她仔仔细细地收着。在她看来,每一份证书都有用途,每一份证书都是对她能力的认可。
有了“证”的加持,母亲果断辞去了包子铺的工作,搬到家政公司的宿舍去住,等待第一份工作。我去过她们的宿舍,与大学宿舍差不多,有四人间、六人间和八人间,也有大通铺,价位几十元不等。每个床板上的东西都很单薄,好像随时都能拎包走人。
刚开始时,母亲没有做保姆的工作经验,只应聘到一份打扫卫生的工作。雇主是一位全职太太,有三个孩子,大女儿已经读小学,还有一对双胞胎。母亲说,那天参与面试的有五个阿姨,轮番交谈过后,雇主相中了母亲,但却悄悄告诉她不想通过家政公司来签合同。女人让母亲到楼下等她,在她的宝马轿车里,两人口头达成了雇佣协议。
这位雇主家里已有一个做饭的阿姨,母亲是来专门打扫卫生的。那时,她天不亮就得起床工作,二百多平的房子,每天需要拖两遍地板,湿拖布一遍,干拖布一遍,柜子擦得干干净净。女主人起床后,会拿着纸巾仔细擦拭检查,母亲则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,准备随时返工。
女主人也会流露出善良的一面,比如收拾出一些不用的衣物送给母亲。这些衣物虽是旧的,但衣料上乘,很多都是我没见过的款式。母亲不要,她便硬塞,母亲不好驳了她的面子,只好收下。
这些衣服大多都穿在了我的身上,母亲是不穿的,她说年龄不合适。有一件黑色毛衣我印象最为深刻,袖口是用红线扎了两圈,胸前有一棵圣诞树,并用银色的亮线扎着,不仅保暖,单穿也很漂亮,我一直穿到大学毕业。
在每个家庭里,保姆都是尴尬的存在,不仅需要忍耐雇主的挑剔完美电竞,还需要察言观色,了解每位家庭成员的喜好,在他们有矛盾时,适时调和。
这个家庭里,男主人在一家国企上班,女主人是成人教育培训机构的领导,平时下班稍晚,有了二胎后,更是分身乏术,便招聘了母亲去帮忙带二胎。同时需要一个人接送大女儿上下学,所以她的婆婆也被接来了。
因为工作的需要,儿媳经常熬夜,她希望母亲晚上提前用电饭煲预约煮饭,这样早上就不会打扰到她。婆婆则认为使用电饭煲的预约功能会浪费电,便让母亲早些起床煮饭。母亲尽管已经很小声了,但厨房不可避免地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,还是会惹得儿媳不悦。母亲夹在中间两头为难,只能小心行事,尽量两头都不得罪。
这家的儿媳和婆婆从不在一个桌子吃饭,所以母亲平时做菜都是一式两份,一份端上餐桌,一份给婆婆端进卧室。这天,母亲做了两盘韭菜炒鸡蛋。儿媳回来晚,没注意到她的那份已经上桌,径直去厨房端了那份留给婆婆的。婆婆见状立马变了脸色,赌气不吃饭。儿子看妈不吃饭,也着了急,将矛头指向了自己的老婆。这饭是吃不成了,一场家庭之战因为一盘韭菜炒鸡蛋一触即发。
母亲打着圆场,赶紧哄着儿媳去了卧室,将饭菜端到她面前,劝她说:“累了一天了完美电竞,晚上还要陪小孩,不吃饭哪行呢?身体是自己的!”母亲的柔声细语让这个都市女人破了防,一股脑儿将这么多年的委屈向母亲倾诉,家庭的琐碎,工作的辛苦,婆婆的针锋相对,尤其是丈夫的不理解,常常让她寒心。
与其说母亲是在安慰她,不如说是在开导自己。她与父亲的婚姻又何尝不是呢?在他们鸡飞狗跳的生活里,奶奶从未帮母亲说过一句话。
辞职后,母亲在我合租的房子里住了半个月。我劝她趁此好好休息几天,她不听,说:“哪敢啊,耽误一天,一天就没钱。”我知道,家里刚修的房子还有一些欠款,弟弟要上大学也需要钱。
母亲每天都盯着手机上的招工信息,遇到心仪的客户就与家政公司联系,不放过每一个工作机会。电话里,她积极且热络地推销着自己,与早年的含蓄内敛截然不同。
虽然每次面试她都饱含着希望,结果却不尽如人意。以她的年龄,在育儿保姆的市场里,早已不占优势,多数家庭都希望招聘年轻一些的阿姨。
有一次,我发现她在直播间里下单了几块钱一桶的洗发水,便质问她:“这样的洗发水能用吗?会有致癌物的!”
直播带货兴起后,母亲时不时从网上买一些“三无”产品,洗衣液、牙膏、卫生纸……家里囤了一大堆,不是不好用,就是有异味。心存侥幸买到便宜货时,往往上了大当。
这次小摩擦后,母亲加快了找工作的步伐,她将目标朝向了照顾老人的护工岗位。这天,她兴奋地告诉我,她应聘到了医院的护工。我详细问后才得知,其实就职的是一家外包公司,在医院里照顾病人。
这些病人多数是行动不便的老年人,遇到热心的家庭,会给母亲包饭,但多数时间,母亲需要自己付费吃医院的盒饭。通常情况下,待母亲忙完后,盒饭早凉了。秋冬时节,北京疫情严重,为防范风险,护工不能出医院,母亲拜托我帮她买一些冲调饮品。
她说不是,只是饭经常冷掉了,想喝点热乎的。我的母亲,竟然吃了很长时间的冷饭!
我隔着医院的小门给她送东西时,看到厚厚的防护服包裹着母亲小小的身躯,前几月刚染的头发有些泛白,眼窝凹陷,脸庞瘦削。母亲从未提过期间的辛苦,但我判断出,这份工作比住家保姆更累人。我突然为之前训斥她直播买货而羞愧,如果没有那次摩擦,也许她会找到一份称心的住家保姆的工作。
我终究没有抵过“回家过年”的召唤,年三十一大早便往回赶,趁着夜幕降临前和一家人团圆。母亲很高兴,她似乎忘了一年的辛劳,忘了与父亲曾经的争吵,忙着打扫卫生,装饰客厅,张罗年夜饭,样样干净利索。父亲在一旁知趣地帮忙,大家都在粉饰太平,好似我们从来都是欢乐的一家人。
年一过,我便启程回京,母亲则留在家中,她想在弟弟开学前,再多照顾他一段时间。这是她为数不多与儿子相处的时光,母亲开始外出打工时,弟弟只有十岁。
出了正月,母亲来了。一双眼睛依旧质朴,重新染过的头发乌黑发亮,掩盖了她的实际年龄,但她已经五十岁了。
很快,母亲便应聘到一份照顾老人的工作。面试的时候,当对方得知母亲的两个孩子,一个读研,一个读大学时,露出了惊讶的表情。老人是一名教授,也许他更能了解农村妇女供两个孩子读书的不易,加上母亲有医院当过护工的经历,当即拍板定了母亲。
傍晚时分,我将母亲送到地铁站。路边的迎春花开了,鲜艳的黄色在一堆枯枝中格外显眼,新的一年开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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